高中求學的美好日子,離開我們,已快一個而立之年。步入社會,奮斗、坎坷、拼搏、失敗、成功、榮耀,在看慣春月秋風中,白發悄悄爬上我們的額頭。唯有學生時代的純真、懵懂、狂妄、愚昧、犯錯、小聰明,猶如記憶深處的碑銘,清晰依舊。那是此生回憶中最美的一抹暖陽。
上次同學會,聚散匆匆,聚散依依。那是青春歲月的映照,是最初美好的回眸。我們從四面八方,相約相聚,放下身份的面具,放下現實的煩惱,放下榮辱和得失,歡聚一起。當年的少女,已經成了阿姨。當年的少男,都已是大叔。歲月改變了容顏,也復雜了性格。我們初見拘謹,有些同學甚至難以與學生時代印象,對號入座。但老同學馬上恢復本性,卿發少年狂,一起撒野,一起撒歡,重拾生命最本真的笑容。高中時代背著書包和裝滿梅干菜、霉豆腐、大米、大豆的行李箱上學,在簡陋的教室里聽課,在灰暗的寢室里,青春荷爾蒙騷動不安,吹著該吹和不該吹的牛皮,想象著窗外的世界。這一切,歷歷在目,生動活潑,仿佛昨天。
一個人徹悟的程度,恰等于他所受痛苦的深度。一個人善良的程度,恰等于他生命感恩的濃度。我們都是農村出來的苦孩子。我們不是官二代,也不是富二代。我們走過了四十多年人生路,或平淡,或奇崛,或荒誕,或命運不公,但我們都沒有昧著良心做人做事。我們沒有大富大貴,但我們活得坦坦蕩蕩。我們用自己的智慧、辛勞,經營事業,經營家庭,經營明天。當我們相聚,彼此相望淚眼,無聲勝有聲。世界上,還有什么比幾十年的老同學重逢,更令人心境激蕩的呢?我們活著,就是美好。我們坦坦蕩蕩活著,就是牛逼。
我們的生存智慧,源自先天遺傳,來自后天學習和覺悟,更有賴老師教導。老師是我們的精神之父,其言傳身教,影響我們一輩子。前年同學會,我們一起去看胡巖生老師,那是一個孤獨而偉大的純粹知識分子。我們省下同學會紀念品的錢,送給一生單身的胡老師。雖少了一份物質快樂,但我們多了一份濃烈師生情,多了一份沉甸甸的道義,多了一份熱騰騰的感恩。我們過了一個最有意義的同學會。而今,截肢的胡老師依然樂觀活著,依然思考,發表他的學說。今年,他第三部專著《數學大震動》,由復旦大學出版社出版了。我們班主任老師章松根宅心仁厚,苦心婆心,我們語文老師陳可東談古論今,文采飛揚,儼然兄長。我們的地理老師夏金永,記憶力非常驚人,天文地理各種數據,旁征博引,信口拈來,準確到小數點以后好幾位數,從來不差絲毫。我們的化學老師陳加斌,第一課不是講授化學,而是教學生唱《讀書郎》。“不是為做官,不是為把名揚,只為做人要爭氣啊,不被人欺,不做牛和羊。”這首歌激勵著我走過了許多磨難,成為我內在人格的精神力量。
歲月流逝,上世紀80年代在我們的記憶深處卻愈漸清晰。那是一個理想得很純粹、夢想得很浪漫的時代,是當代中國歷史上一個短暫、脆弱卻頗具特質、令人心動的年代。那個時候,都市里能聞到田野里飄來的青草味道,穿著白衣紅裙的女同學走過校園水泥小路,塑料涼鞋叩擊出輕快的響聲。放學回家,一群呼嘯而去的男同學,把自行車轉鈴摁得有如冰雹落地,那會兒的冰雹都是透明的。
那時候剛剛改革開放,百姓沒錢,“萬元戶”就能贏得社會滿堂彩,但是有理想,有熱情,有激情,有朋友。那是一切從頭開始、英雄不問來路的時代,是思想啟蒙的時代,是求賢若渴的時代,是充滿激情暢想的時代,是老年人、中年人、青年人一起創造歷史的時代。文學在八十年代的思想文化界,占據了一個耀眼的位置,在思想解放的洶涌潮流中,扮演了一個“啟蒙者”的重要角色。八十年代是思想文化的黃金時代,文學不僅具有文學文本價值,還具有政治、思想、文化等多維的價值。那時候的作家,幾乎站在神壇上。
我讀高中時代在八十年代,狂熱喜愛文學,很不安分,相當狂妄自傲,曾上臺演過自己創作的校園相聲,曾去上海戲劇學院報考編劇導演。因為寫小說諷刺團委書記、逃學周游全國做“徐霞客”等劣跡,而被學校貼布告警告、撤銷團委宣傳部長職務處分。自此,周邊都是冷眼。雖然我偏愛文史,不喜歡物理課,上課時間從悄然到公然地寫小說詩歌,至今不知他們上課講些什么,但物理老師俞鼎起卻成了我一生恩師。當年,他把心情低落的我叫到他的辦公室兼居室,和藹地給我煮了一碗面條,靜靜看著我吃完,然后說一句“相信自己,改變自己”,沒有厲聲呵斥。他給我留下終身難忘記憶的,是他那份對學生的愛,對一個不聽話學生的寬容、理解與期待。二十多年過去,至今想起,無限感懷。這就是師德,這就是師恩。我想,老師給學生最重要的,不是知識,而是人格力量。
那座樸素、低調,而充滿田園詩意的石柱高中,現在已被拆并,面目全非,但依然在我的生命中永駐。不管今后身在何方,那依然是我精神的快樂老家,依然是我奔波奮斗中甜甜回味的情感因子。那些可敬的老師,那些可愛的同學,每每想到,總禁不住眼睛濕潤,繼而奪眶。老同學,讓我們遠離塵世的喧囂,在八十年代的純真理想里,再撒野,再撒歡。